暮寧颸

花蕪蘅香

 

 

章一

 

西南邊，往日青山綠水，稻浪千頃的清河村，今年卻發生了百年難見的旱災。依照慣例，學海無涯在清河村設下救助點，分派了一批學員在當地發放物資。

伏龍在閒暇之餘，溜了出來四處逛逛，忽聞嘈雜聲響。他循聲望去，一群小孩圍成一圈，激動的在指罵著什麽。伏龍走近，聽到孩童高亢的聲音罵道：“你這個妖怪！娘親說就是因爲有你這妖怪在，村子才會有災害！”“對！都是他的錯！弄得我們村子沒飯吃，沒水喝！”“妖怪！妖怪！快點滾出村子！”群情更加洶湧了。“大家拿石頭丟他！”不知誰喊了這麽一句，小孩們紛紛拿起腳邊的小石子毫不留情的扔過去。伏龍這時才看見被圍在牆角的那個捲縮成一團的身子。

“住手！”伏龍出聲喝阻，快步跑過去。小孩們一見有大人來，立刻散開跑走了，一個也不剩。他蹲下身子，伸出手想一觀那個縮成一團的孩子有沒有受傷。手踫到那身子的霎那，那身子明顯抖了抖，轉頭望向伏龍的眼裏充滿驚惶。那竟是一張大約只有三、四嵗的稚嫩面容。而當伏龍觸及他那雙藍色的眼瞳時，終于明白他爲什麽會被叫妖怪。

“別怕，我並沒有惡意。”伏龍柔聲對他說，並輕輕的拍著他的肩，卻發現那孩子的身軀還在微微的發抖。衣袖輕翻，他不著痕跡的散出幽幽花香。漸漸的，那身子終于不抖了，眼中的驚惶也慢慢消失。

伏龍拿來一杯熱水和饅頭遞給他，他望著饅頭和水好半晌，才在伏龍的遊説之下接過，啃了起來。微笑著摸摸他的頭，伏龍問：“你叫什麽名字？”小孩擡頭，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，並搖了搖頭。其實這孩子眼瞳的顔色很漂亮，至少伏龍就很喜歡，那是很清很亮的湛藍，不像天也不像海。倏地一抹同樣是藍色的身影閃進腦海，伏龍愣了一愣，旋即收拾思緒，又問道：“那你住哪裏？你的父母呢？”

孩童還是搖頭。之後無論伏龍問什麽，他都只是搖頭，到最後伏龍問他是不是不會説話，他也只是搖頭。

伏龍看這孩子衣衫襤褸，臉上又沾滿塵土，料想可能是棄兒，於是又問一句：“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去？”這囘孩童沒有搖頭，卻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看著他。沒辦法，伏龍只能把他帶囘碧玄草堂。

 

 

 

自從多了一個小孩之後，草堂不時就會聽到小孩子啪嗒啪嗒的腳步聲，偶爾，還會有打破東西的清脆聲響。一向閑靜的碧玄草堂仿佛多了點生氣。

回到草堂后，伏龍沒有再過問關於小孩的身世。他為他取名“蘅蕪”，古書中一種清新的香草。他教他開口説話，教他讀書、識字，教他做點家務小事。小孩子學習能力強，不久小蘅蕪便與一般孩童一樣，説話流利，甚至條理更爲分明。除了蘅蕪説話還是不多之外，這樣的進展還是令伏龍感覺滿意。但另一方面，有件事情也困擾著他。蘅蕪到目前爲止都未曾笑過。有時候伏龍知道他明明心裏是很高興的，他也不會笑，只有臉蛋漲得粉紅粉紅的。那樣子是很可愛啦，不過小孩子嘛，當然是要大聲的笑出來。

到底要怎麽做呢？爲此，伏龍是著著實實的煩惱過。

直到有一天，伏龍心不在焉的把玩著纏繞指間的植物，想著想著，忽然靈光一閃……

 

伏龍來到花園，不意外的看見蘅蕪在努力的給植物澆水。他走到旁邊蹲下，與蘅蕪一樣高，説道：“蘅蕪，你知道這些植物現在爲什麽不開花嗎？”

“先生說過，冬天是花卉凋零的季節。”蘅蕪畢恭畢敬的回答。

“嘖嘖~”伏龍搖頭，“植物其實很敏銳，它能感受到一般人無法察覺的事情。”

“蘅蕪不解先生之意。”疑惑的望著他。

“你信不信花草樹木會隨著主人的心情而盛開或凋謝？”

蘅蕪驚奇的睜大雙眸，“真的？”

“不信的話，你可以笑一下試試。”

聞言，蘅蕪反而有點茫然的垂下頭。

“怎麽了？”

“蘅蕪不知……什麽是笑。”他之前就從未見過別人的笑臉。

“……”伏龍摸摸他的頭。

“想想心裏快樂的事，嘴角自然就會翹起來了。”半認真半戯諭。

蘅蕪低頭，認真的想，竭力的想，越想越多……

微微的一聲“呵”，令伏龍倍感欣慰。

他再接再勵，“還不行，要真正開心的大聲笑出來才可以啦。”

猶豫了一會，蘅蕪依伏龍說的，笑出兩聲，“哈，哈哈”。雖然生澀，但聼在伏龍耳裏卻勝比嚶嚶鳥語，令人心曠神怡。他内力暗催，眼前的植物竟慢慢發出新枝芽，再長出花苞，最後開出美艷的花朵。蘅蕪訝異的盯著看，遂一臉興奮的叫到：“是真的啊！先生好厲害。”

“哈哈，那你以後記得要多笑一點啊。”

“嗯。”蘅蕪對眼前開得燦爛的花愛不釋手。

這個試驗的成功，教會了伏龍以後怎麽去騙小孩子。

只要你對住你処的花一直笑一直笑，它就會因爲你的好心情，馬上開花給你看。記住，這是北窗伏龍教你的撇步，別跟人偷講啊，哈哈哈~

至於到蘅蕪知道那其實是先生玩的小把戲時，已經是許久以後的事了……

 

 

 

章二

 

 

熠熠星空下，品茗賞月，對影成三人，好不狹意的生活，伏龍輕吁。忽聞細碎腳步聲，蘅蕪捧著托盤走來，對他說：“夜已深，先生該休息了。”

“但我還未飲夠呢。”伏龍孩子氣的想討價還價。

“恕我提醒先生，明天你還要早起回學海。”蘅蕪一本正經的回話。

提到學海，伏龍的神色倏地黯淡下來，原本愉悅的心情祛了泰半。但他轉瞬就以輕鬆的口吻說著不止講過一次的話：“蘅蕪，你能不能別那麽正經嚴肅？”之前還好不容易學會了笑的啊。

而蘅蕪也總會回一句：“爲了照顧先生，不能。”讓伏龍聼了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。

“唉，好吧。”伏龍乖乖的起身回房，“蘅蕪你也早點休息。”

“是。先生晚安。”蘅蕪向他行了個禮，再著手收拾桌上的茶具。

 

 

 

樂音裊繞，紗纙帳幔隨風輕揚，學海無涯一隅，華美的庭院宛如人間仙境。

只是，伏龍和亭内之人皆無心欣賞。

“你真的要離開？”亭内之人依舊輕音細語，卻似有訴不盡的悲和愁。

“是，學生心意已決。”伏龍處處禮數周到。

“你我真要如此生疏？”亭内傳來的聲音，已微微顫抖。

“……唉，”伏龍態度轉軟，“靈犀，你知道，爲了杜絕幽幽之口，爲了你的聲譽，我們都別無選擇。”

亭内一陣沉默。

是的。他們都別無選擇。不只是他，她自己也作了決定。只是真臨到分離之時，原來更多的，卻是不捨與悲傷。

“如今的學海，以非當初的一片祥和，你……要自己保重。”伏龍慾言又止。

“嗯……”含糊的應了一聲。

“靈犀，你……可願跟我走？”掙扎再三，還是問出放在心底的話。

一陣細碎的踫撞聲響自亭内傳出，遂又陷入沉靜。

良久，柔弱卻堅定的嗓音說到，“我不能走……”

並不意外的答案，但層層的失落感還是壓得伏龍透不過氣，最終，他也只能艱難的開口，說出一句：“我明白。”

“那麽，再見了。珍重。”伏龍轉身離開。

“懷觴！”月靈犀終究還是忍不住，掀開帳幔走了出來，卻只看得見那人的背影，堅毅的走出每一步，不曾回頭。她任兩行清淚滑落臉頰，由滾燙轉至冰涼，殊不知那人的唇角也早已被自己咬破，滴落點點鮮紅而不自知。

 

那一夜，一向酒量不算太好的伏龍第一次毫無節制的灌酒。一堆酒壇子散滿石桌，還有好幾個滾落到地面。

想醉，卻偏偏醉不了。

他走到月光下，擡頭望那輪明月，想起遠方的那個人，思緒飛到很遠，很遠……

忽然感覺掌心傳來溫熱，低頭，發現蘅蕪的雙手緊緊地拽著他的，臉蛋漲得紅紅圓圓，小小的眉更是皺成一團，看起來像是有點不知所措。

伏龍愣了愣，擡起另一只手摸摸他的頭，對他說：“我沒事，別擔心。”又扯起一抹笑想安慰他。蘅蕪看了，卻感到鼻尖泛酸。他覺得先生那笑難看極了，他再也不願看見先生這樣笑了！

 

 

 

過了兩日，饒悲風怒氣衝衝的來到碧玄草堂。

“曲懷觴！”一步踏進，氣勁波及周遭草木。

走到屋外，伏龍作勢一揖，“饒兄。”

“你真的敢就這樣離開？！”得知消息后，他便一肚子火。

“這已成定局了不是？”伏龍語氣稍顯無奈。

“這是什麽定局？！抛下你的責任，抛下學海，抛下靈犀？！”

“我也是迫不得已……”伏龍打算輕描淡寫的帶過，不過這樣的反應對饒悲風來説無疑是火上加油。

“有什麽天大的問題不能解決？你可知師尊知你走后作何感想？甚至還病倒了！”

師尊抱恙的消息令伏龍有點驚訝，但既然做了決定，他就不允許自己後悔。

“我離開，也是爲了學海好。”

“……”饒悲風氣地發抖，“看來你是怎麽勸怎麽說都不會聼的了？！”

對方一陣沉默。

“很好！曲懷觴，是你逼我的！”饒悲風憤然轉身離去。

 

 

 

夏夜的花園，增添了螢火蟲的蹤影。雖然只有零星幾只，卻也可與天上點點星光媲美。

伏龍坐在石凳上，望著手中那杯茶發呆。

離開學海，除了為抑制有損靈犀聲譽的流言蜚語之外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，他對學海感到厭倦了。若不是那所謂的教規，他和靈犀就不用分開。還有日益嚴重的私心，學海到底是傳授儒學的尚雅之地，還是爭權奪利的腐敗之所？

雖然他在學海只能算是一名學生，但他還是希望，自己的離開能讓學海的現狀有所改變……

“喀噠”。蘅蕪將茶盤放到桌上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。

“先生你想得太過專注了。”蘅蕪拿過他手中的茶杯，替他換了一杯熱茶。

伏龍微微笑道：“是啊，還好你不是壞人。”

“我是啊，坏到現在就要趕你去歇息了。”

對於蘅蕪這個一面嚴肅開的第一個玩笑，伏龍先是錯愕了一下，隨即輕笑，“其實蘅蕪你很有開玩笑的天份。”

“多謝先生的稱讚。”

“哈。”煩悶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轉。

“蘅蕪，”沉默了一會，伏龍輕喚到。

“先生有何吩咐？”蘅蕪習慣性的作揖。

“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？”

“先生想去哪裏呢？”

“哪裏都好。”伏龍舒了口氣，說：“荒漠塞北、錦繡江南、蒼山雲雪，洱海碧波。天下之大，有多少是我們不曾見識過的。”

“先生要去哪裏，蘅蕪就跟去哪裏。只要有先生在的地方，就是蘅蕪的家。”稚嫩的童音中透著堅定。

呆愣了一瞬，伏龍伸手，輕輕將他擁入懷，噥噥説道：“蘅蕪你真是好孩子。”

 

 

 

章三

 

 

煙花三月，和風輕雨熏人醉。

伏龍和蘅蕪撐著傘，緩步踏上延綿的青石階。

長堤柳岸，荷蒲連編，滿眼的翠綠在細雨氤氳下更顯神韻；潺潺流水，零零星星或大或小的船隻在湖面駛過，漾起粼粼水紋。目之所及的就如一幅幅會動的潑墨山水，靈境縹緲得很。

站在橋上遠眺這一切，蘅蕪看得目不暇接。

“先生，你看那船好大好漂亮。”

“那是畫舫，當然又大又漂亮。”伏龍笑著解釋道。

其實相較于剛離開草堂出來遊歷的時候，蘅蕪現在的反應算是淡定多了。

他們翻過山，也遊過海。蘅蕪當初最喜歡的，就是問“這是什麽？”通常伏龍回答完一個問題才剛換口氣，第二個問題接著就來。看著蘅蕪比在草堂裏的時候生動了許多，總算有點小孩子的樣子，就更讓伏龍覺得，能這樣帶他出來四處走走真是太好了。

伏龍忽然心念一動，説道：“上次我們喝過山裏的，這次就吃水裏的好了。”看到蘅蕪眼底立即浮現的亮光，他寵溺的摸摸他的頭，拖著他的手就往前面的畫舫走去。

“說起上次山上的那些‘凝蓮’，沒有帶些在路上喝，真是可惜了。”蘅蕪邊走邊說到。

話説他們上次遊天山的時候，聽説山頂上的冰蓮子和著附在蓮上凝成冰的露水一起釀製，即成絕世佳釀。於是兩人抱著好奇的心態要爬上山頂。還未走到一半，蘅蕪便體力不支。伏龍說要背他，他倔強的回絕。伏龍也由著他，與他慢慢踱上山。反而是後來蘅蕪又不想因爲自己而耽誤先生的行程。唯有鼓著腮幫子爬上伏龍的背。伏龍施展輕功，倒沒花多少時間就到達山頂了。這讓蘅蕪再次堅定了長大以後一定要跟先生學武的決心。

他們尋到冰蓮之後便摘了幾朵，設法讓花和露水都維持原貌，然後盡速趕回草堂，著手釀製。到現在，已經可以開封了。

伏龍搖頭道：“誰出行會帶那麽重的東西？再説，‘凝蓮’放得久了味道會更好。等我們這趟旅程結束，囘草堂再飲，還不是一樣？”

 

交談間已經到達了畫舫。店小二殷勤的領他們到窗邊的位置坐下，又沏了茶。

他們坐的位置視野很寬闊。畫舫緩緩向前行駛，兩岸美景紛至遝來，一如隨之展開的畫卷，變化萬千。清風拂過，還夾雜著岸邊風味小吃攤飄來的種種香味……

兩人細細品味著，間或低聲的交談，也是怕打擾到這份難得的閑謐。

這時，店小二前來上菜，道道精致的菜色不禁讓人眼前一亮。

 “哈哈，好一個色、香、味俱全的人生啊。”伏龍嘆道。

“先生真是懂得享受。”店小二鞠了個躬便退下了。蘅蕪動手為先生夾菜。

“人生就是要懂得享受啊。嗯……這道菜，妙啊。”伏龍嘗了一口，稱讚道，“這是用鱔魚尾背一段淨肉，經開水稍汆加濃汁拌制而成。需加姜末、蒜泥、醬油、紹酒等調味。關鍵是開水焯熟時勿過爛，以保持其不碎不斷。”

“哇！先生你好厲害。吃一口就能清楚這道菜的做法。”蘅蕪誇張的鼓掌，“店掌櫃聼了一定會想哭。”

“耶，怎麽會呢？這家店的廚師將這道菜做得是巧奪天工啊，又豈是我這等閒小輩所能比擬的？唉，只可惜這等美味以後是再難品嘗得到了。”伏龍喟嘆之中仿佛還有一絲沮喪。

“少來，”蘅蕪嘆了口氣，“先生將食材和做法說得那麽清楚，不就是想我回去學做？”

“哦？”伏龍眼神半眯。

“每次出遊的時候，先生只要嘗到喜歡吃的東西，都會將它的食材還有做法說得特別詳細，明擺著就是一副‘來做給我吃吧’的表情。”

“哎呀，知我者蘅蕪也。”伏龍心情大好。

先生應該是精於廚藝的，蘅蕪一直這樣認爲。但除了那模糊得都快要遺忘了的兒時記憶，他從未見過先生掌廚，所以他也忘了先生的廚藝到底如何，是否如先生的茶藝一樣讓人讚嘆？要不哪天想辦法威逼先生一下，讓先生下次廚好了。

 

他們吃完飯下了畫舫，天居然放晴了。他們索性收起油紙傘，在附近散起步來，一路走走停停。

經過一個湖邊，看見一群天鵝在湖中嬉戲，岸邊也有不少遊客在餵食。蘅蕪走過去，逗弄其中一只停靠在岸邊的天鵝，天鵝遂發出清脆的叫聲。

天鵝的叫聲很特別，尖尖的，卻不刺耳，軟軟的又像是在撒嬌。蘅蕪很喜歡天鵝的叫聲。他笑著從包袱裏拿出一個饅頭，撕開一小塊遞到那只天鵝嘴邊。天鵝一口啄下。再遞第二塊，卻見天鵝在啄下之後又扔到水裏醮濕了再吃，可能是饅頭太乾了吃不下。蘅蕪乾脆直接把饅頭碎扔到水裏。附近的幾只天鵝也被食物引了過來，於是展開了一場爭奪戰。蘅蕪手中的饅頭很快就被吃掉大半。

他發現其中一只離得較遠的天鵝爭食總是反應慢人一拍，就算在它跟前的食物也會被人搶走。蘅蕪還數次故意把饅頭碎抛到它面前，結果都是一樣。正在他思索怎麽辦之際，一塊像是桂魚肉的東西落到它旁邊的水面，它“咚”的一聲就一口吞下，乾淨利落，只遺下逐漸消散的漣漪。蘅蕪愕然了，多麽有性格的天鵝啊。

“哈哈哈。”忽聞爽朗笑聲，在不遠處將剛剛一切盡收眼底的伏龍笑道：“蘅蕪，你的饅頭被嫌棄了。”

蘅蕪瞟了先生一眼，快手將剩餘的饅頭餵完，便走到先生旁邊，坐下，“先生，你應該說你的饅頭被嫌棄了。”“哈。”

“玩夠了？”伏龍問道。

“嗯。”

蘅蕪低頭把包袱重新整理好，再擡頭看見先生已經躺在草地上睡着了。

他望著先生的睡顏，自然的就漾起了笑容，他覺得心裏滿滿的，像快要溢出來的充實。

蘅蕪也躺下身子，頭不自覺的往先生那邊靠了靠。和煦的陽光，徐徐的風，周圍的環境熏得人暖暖的，好不舒服。他閉上眼瞼，和先生一起享受這慵懶的午後。

 

 

 

章四

 

 

空氣中飃來淡淡蓮香，竹簾后倚榻閑讀之人緩緩收起手中卷軸，悠然説道：“今天吹的是什麽風，竟將一年到頭都十分忙碌的素大賢人吹來碧玄草堂？”

“耶，我是特地來找好友你一敍的。”素還真輕掃拂塵。

“哈哈，那可真是有心了。”伏龍來到庭院的石桌邊，舉手示意：“坐吧。是說你也來得真巧啊，我們都是才剛回來沒多久。”

“素先生，請用茶。”蘅蕪將茶盤放上桌面，替他倒茶。

“啊，小蘅蕪都長這麽大了。”素還真的語氣中夾雜一絲感慨。

“而且茶藝還進步不少，就快要超越你素還真了。”伏龍揶揄道。

“哈。”素還真一笑置之。想起初時見蘅蕪，還是個圓不隆咚的娃兒，泡個茶都必定會燙得滿手通紅，還會呯呤嘭啷打破茶具。經常弄到最後伏龍看不下去，笑著搖了搖頭，然後自己動手。後來草堂的茶具乾脆換成竹的了。

素還真想著想著，不由得想到自家續緣，是不是也有這樣小不點的時候？

“素還真，有什麽事就直説吧。”伏龍喝了一口茶，說到。

“好友你還是這樣快人快語……”

 

 

不久之後，伏龍爲摯友入世，一體納雙魂；隨後重囘學海，接受六部公審；然後，身負修補神柱的重任而四處奔走；最後，又為保全摯友的復生之機身染劇毒，性命垂危……

即便至此，他都從未後悔過。

只是，原來自己並不如所想的那麽剛毅。他也曾真切的恐懼過，遺憾過，更迷茫過。事情發生得太快，轉折得太急，讓他措手不及。站在這裡的自己，仿佛已經不再是自己；原本的人生也似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。在僅剩的短暫日子裏，又應該怎樣活下去？

“先生。”蘅蕪的輕喚拉囘他的思緒。

他轉身，品一口小侍童所泡的茶，感覺那茶甘醇、清潤，沁入肺腑。“茶藝大有精進，看來送你到日盲族去進修果真沒錯。”伏龍由衷稱讚。

“蘅蕪啊，如果能像這樣，永遠都飲著你泡的茶，那該有多好。”本來送蘅蕪到日盲族，除了讓他免受戰火波及，也是伏龍當初想到，既然是打算要喝一輩子的茶，當然是越精純越好。只是沒想到，事隔不久，一切已滄海桑田。

伏龍開口要送走小侍童，小侍童卻道不願意，說要侍奉他一生。

“我無暇再照顧你了，以後的路，你必須自己走。”伏龍幽幽的說。他的話，他不知道小侍童能明白多少，反正他寧願他完全不明白。小侍童聼后，只是乖巧的點頭說了一句：“唉，先生說得是。”

 

來到清河村，蘅蕪環視這個據説是自己故鄉的地方，卻萌生不出任何情愫，也沒有一點印象。他現在的心情不像是回到故鄉，反倒有點像之前先生帶他出遊時的雀躍，但很快的，他就被蒼涼的景象拉囘殘酷的現實。

伏龍疑惑于眼前的一片荒蕪，後來才發現原來是神柱崩塌造成地氣大量流失。

神柱已修補過一次，結果卻是失敗。村民的失望，枯死的幼苗，乾涸的土地……都讓伏龍不忍，而且想想，這也是自己未完的責任。

於是他許下諾言，對別人，對自己。

“這片土地。我會設法讓他恢復生機。”

“真的嗎？”

“我有讓你失望過嗎？”

“太好了！我相信先生的保證！”蘅蕪眼中看到的是明亮的希望。

“這是我與你的約定。”

“嗯！約定。”

“來勾手指。”伏龍拉著蘅蕪的手打了個勾。

“先生，這樣真幼稚呢。我已經長大了。”蘅蕪對先生還把他當小孩子對待表示不滿。小時候，先生爲了哄他，就會與他勾手指，說勾了手指的約定就一定得做到，不能反悔。而先生也確實完成了所有和他的約定。所以他相信先生這次也一定沒有問題的。

 

 

 

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，一個月之期將屆。伏龍毒發得越來越頻繁，也越來越痛苦。他早已請草堂所有的人離開，留自己一個人獨自面對。他不願別人看見他這個樣子，既然大家都是束手無策，又何必再徒增大家的愧疚和遺憾？

再次毒發之時，極寒與極熱在體内交織，撕心裂肺的疼痛鋪天蓋地的襲來，他全身的神經都用來抵抗這巨大痛苦，連在掙扎中碰翻了椅子，打破了茶杯都全然不知，體力也急速流失，沒過多久就只能癱軟靠在床沿，微微喘著氣。

“先生！”意識迷蒙間，感到手被緊緊握住，伏龍艱難的擡眼，看見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上，佈滿淚痕，眉頭擰得死緊。

無暇思考蘅蕪爲何會出現在這，他拼命的想把手抽離；想別開臉，不讓那人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樣；想開口叫那人離開，再也不要回來……

但一切都只是徒勞，他現在連呼吸都覺得困難。喉嚨又湧起一陣腥澀，猛地一口黑血嘔出。“先生你沒事吧？”蘅蕪急忙拿布巾替先生擦掉嘴邊的血，但不斷湧出的黑血更讓他慌了心。“先生，先生……”他握住他一直在顫抖的手，又焦急又不知所措的喃喃喚著。

“蘅……蕪……”微弱得幾乎聼不到的聲音，蘅蕪心頭緊了緊。

伏龍費勁的想説話，他想對他說，我以後再無法照顧你了，你要學會自己保重；還有，謝謝你一直以來把草堂打理得這麽好；還有那段日子，幸好有你的陪伴；還有，很多很多的話……最終，嘴唇卻只能張張合合，吐不出隻言片語。“先生，你什麽話都不用説……”蘅蕪的話帶著濃濃的哭腔，他實在不忍看見先生這個樣子。“你只要答應蘅蕪，絕對不丟下蘅蕪一個人！我們來勾手指……”他執起伏龍的手，勾著他的手指不肯再放開，“先生說過，勾過手指的約定，就不能反悔！”

伏龍嘴角微微的揚起一笑，隨後，他便什麽都聼不到了。

 

 

 

清河村的小木屋内，茶壺裏沸騰的水噗嚕噗嚕的冒著熱氣，蘅蕪小心翼翼的掀開蓋子看了一下，隨即滿意的又蓋上，“前陣子又從千葉先生那裏學會了一種新的泡茶方法，我泡給先生試試吧。”蘅蕪邊忙碌著邊說，聲音中少了點稚氣，多了幾分沉穩。他一如往常熟練的量茶葉，控制水溫，將泡好的茶倒進面前的兩只茶杯，頓時馨香撲鼻。再把其中一杯放到桌子的另一邊，只是桌子的另一端，已空無一人。

蘅蕪凝視著面前原封不動的杯子好半晌，最後嘆了口氣。他起身走到墻邊，拿起幾個花盆，步出木屋，順手把門關上，獨留滿室縈繞茶香……